说起来非常有趣,对中国社会影响巨大的,常常是外来的学说,这或许是中国学人的悲哀,但却是翻译家的幸事。文化科技往往由先进民族流向落后民族,故而,五四时代,刚刚学会睁眼看世界的一代文化人,颇沉迷于译介西方著作。翻译这一行,于是兴盛了一时。老一点的知识分子,常常是横跨于中西之间,打通那堵看不见的墙,恣情汲取自己所需的汁蜜。周作人从日文里修炼出优雅古拙,徐志摩从英文中捕捉了轻灵俊逸,冯至于德文里提炼出周匝缜密,杨绛从西班牙文中获得了俏皮锐利……在大师手里,语言的障碍比纸还脆薄,一捅便破。
不过这些都是世纪初的事。这一个世纪到底是不曾虚度,到了世纪之末,许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。变化之一,便是社会分工越来越专门化。这给文化人带来了便利,至少使蒙事变得容易起来。像胡适那一代人,你是蒙不了的,新学旧学、中文西文,十八般兵刃,样样精通。现在不同了,学科越来越细,研究蚂蚁的搞不懂苍蝇是怎么回事,研究古希腊哲学的,也自然就闹不清萨特是做什么营生的了。于是,从事写作的人,拉丁字母不识一筐,便是意料中事;而托福得高分者,不会用中文写信,更是顺理成章。于是,在这个资讯如苞米花一般膨胀的时代里,翻译便愈发成为宠儿,而读译著,则成为许多人不过也得过的独木桥。
胡适、冯至一类的人物已不可再造。既然大师已经离席,小鬼便可当家。没有了高手的督阵打假,翻译这门中盘生意,就显得十分轻巧便利了,翻译家兜售什么,读者便得消化什么。即使饮了掺了砂粒的豆粥,在肚痛之前是断然不能觉悟的。于是便出现了这等的奇事:同一本原著,不同的几种译本,译文却大相径庭,比如前一阵子颇为风光的一部西方意识流名著中的一句对白,两个译本中,一本译为“把这话讲给楼下那个牛津出身的家伙听”,另一本则译为“把这话告诉楼下那个牛家伙”。至于采取“快译通”式的译法,中英单词一一对应,而全然不顾两种文字语法特点与文化背景的,则比比皆是了。法布尔的《昆虫记》目下流行的有三种译本,花城译本(译名为《昆虫的故事》)我是读了的,译文疲沓,语义不畅,不忍卒读,好东西被糟蹋成这番模样,真是叫人心疼,比起李斯译纳塔莉·安吉尔的《野兽之美》相差何止千里;另外两种译本未曾看过,实在不敢去看。至于抄袭名家译本,这里改动一个词汇,那里变更一下语序,便堂而皇之署上大名者,更是司空见惯。结果是将人家深远高华的语境搞得支离破碎。便记起董桥关于翻译与强奸的著名比喻了。当今一代文化人所谓的受外国思想文化影响,不外是受其译本的影响。于是,鲁迅先生所倡导的“拿来主义”,到今天已经变调成隔山买牛。
然而牛群却始终是不甘寂寞的,不约而同地嚎叫着,以引起买主的注意。罗曼·罗兰的《莫斯科日记》、高尔基的《不合时宜的思想》,一出就是数种版本,难免要比试一下谁家抢得先机;更妙的是,有三家出版社于1998年新春推出俄国文化译丛,丛书名竟然都是“白银时代”,可见书界人士真的是有第六感应了。而像《红与黑》、《简·爱》这样的旧著,有多少新译本,却是数也数不过来了。架子上虽然花花绿绿,缭乱入眼,许多却只是锦绣皮囊,腹内草莽。出版界乃至翻译界流行着一种浮躁之风,老翻译家杨宪益先生断言,目前每年出版的上千种社科与文学译本,百分之九十是败笔,这还不论文字的讲究与否,仅在基本事实方面,出入和乖谬就令人瞠目结舌。仿佛在试炼你究竟是肉眼凡胎的唐三藏,还是火眼金睛的孙猴子。
脚步声空远之后,便愈发怀想梁实秋、朱生豪、陈敬容、草婴、汝龙这些昔日巨人的背影了。据说傅雷在翻译《约翰·克利斯朵夫》的时候,常常在树林中徘徊,思量原著中描述的音乐意境与人物的心灵律动,每有心得,便迅速返回书房,记下转瞬即逝的灵光,再去与原文比照,这样打磨出的译文,又怎能不照彻人心?品赏绝妙译文,如碰触雨后的丛树,摇落的水珠,会于瞬间化为满心幽凉:“时方晚秋,气象肃穆,略带忧郁,晨昏的阴影,几乎连接在一起,不可分别。岁将去暮,终日昏昧,我就在这么一天,到西敏大寺去散步了几个钟头。我跨进大门,觉得自己已经置身远古,相忘于古人的鬼影之中了。”是夏济安的旧译,多好。